全球產業鏈深度揭秘：作為“全球雇傭軍”集體的巴西歸化球員
引言：巴西歸化球員已是全球化產業鏈
自從2018年12月中國足協確認將在我國推進歸化政策之后，“歸化球員”這個曾經陌生的詞語就正式進入了中國球迷互相交流的語言庫。自從來自挪威的侯永永成為首位歸化球員后，我國又陸陸續續歸化了9名球員入籍。
中國的歸化球員主要分為血緣歸化和無血緣歸化兩類，其中的無血緣歸化幾乎都是清一色的高身價巴西外援。[1]
這也使得巴西這個國家成為了球迷眼中一個十分特殊的國度。
艾克森攻入了歸化球員的國足首球
事實上，中國大規模歸化無血緣巴西球員并不是稀奇的事，巴西球員以歸化身份為其他國家出戰，早就已經形成了全球產業鏈——巴西足球運動員是世界上最專業的“雇傭軍”團隊。
巴西球員擔任雇傭軍的歷史由來已久，根據考證，最早的巴西歸化球員是出生于19世紀的卡爾-漢森（Karl Hansen），他出生于巴西的阿雷格里港，后來到德國的阿爾塔納俱樂部（Altona）效力，并于1910年接受了德國國家隊的征召。
漢森不僅是已知最早的巴西歸化球員，更是已知最早在歐洲俱樂部踢球的巴西人。[2]
巴西歸化球員一覽（圖源：Mantos do Futebol）
由此，我們可以發現，巴西球員雇傭軍至今已經有超過一百年的歷史。
在這一百年中，巴西人不斷地兌現與“變現”他們血液里的足球天賦，逐漸成為了世界最大的足球人才輸出國。同時，足球運動也踏上了產業化、商業化和全球化的步伐，并根據市場導向，塑造了巴西球員歸化的產業鏈。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巴西成為全球最大足球歸化市場，是足球與巴西人的“雙向奔赴”。
巴西球員當歸化球員比巴西國家隊奪得世界杯還早
現實：巴西歸化球員的兩種類型和反常識的歸化國度
從移民角度來看，巴西的歸化球員并不都是單純的、后天的“技術移民”，其實巴西歸化球員的類別十分多樣，他們至少可以從歸化動因的角度分成兩大類。
第一類是“青訓歸化”，這類歸化球員雖然母國是巴西，但都是歸化目標國俱樂部的青訓出身。他們要么在很小的時候就到歸化目標國生活，要么就是直接在歸化目標國出生，因此他們雖然具有巴西血緣，但是對于巴西并沒有文化歸屬感，甚至他們自己都不一定認為自己是“歸化球員”。
蒂亞戈就是來自巴西的幼年移民
這類球員的主要代表有兩位。
一位是蒂亞戈-阿爾坎塔拉，他本身于1991年出生于意大利，雖然早年間曾在巴西弗拉門戈等俱樂部參與足球訓練，但是十歲出頭就到了西班牙巴塞羅那的青訓營，并最終在這里出道，整個足球生涯超過2/3的時間都在歐洲。
另一位是若日尼奧，他雖然出生于巴西，但是和蒂亞戈一樣，在未成年的年齡就被歐洲俱樂部挖走，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歐洲青訓球員。
和蒂亞戈同年齡的若日尼奧也是“青訓歸化”的一員
另一類則是一般意義上的“成年歸化”。這些球員都是巴西本土俱樂部青訓出身，在接近成年的年紀加盟了外國俱樂部，并且最終接受歸化為外國球隊出戰。我國的巴西歸化球員都屬于此類。
這類球員在全球范圍最知名的代表就是迭戈-科斯塔和佩佩。
科斯塔于1988年出生于巴西的拉加爾托，并且一直在巴西本土進行青訓，直到18歲才來到歐洲并加盟了葡萄牙的布拉加俱樂部。雖然最后他選擇歸化西班牙，但他其實在2013年就為巴西國家隊出場過。
迭戈-科斯塔是典型的成年歸化
跟職業生涯中晚期選擇回到巴西的迭戈-科斯塔不同，同樣是成年歸化球員的佩佩并沒有那么“戀家”。1983年出生于巴西馬塞約的佩佩是阿拉戈亞諾足球俱樂部的青訓球員，他在18歲那年加盟了葡萄牙的馬里迪莫隊，自此之后也歸化了葡萄牙，并且再也沒有返回過巴西。
他經常發表愛國（葡萄牙）言論，并且即使是在接受母國巴西媒體的采訪時，也堅持用葡萄牙口音的葡語講話。他不僅是一名歸化球員，他甚至是盡責的葡萄牙隊長！
作為波爾圖名宿的佩佩已經完全沒有了巴西人的痕跡
除了理清巴西歸化球員的兩種類型之外，還有一點反常識的有趣之處值得我們注意。
歐洲并不是巴西球員最喜歡去的地方。根據權威足球數據機構CIES的統計，巴西球員的首選海外工作目標國是葡萄牙，但是排名緊隨其后的分別是日本、阿聯酋和韓國三個亞洲國家，之后才是意大利和英國。保加利亞和泰國也同樣是巴西球員海外工作十大熱門目的地。[3]
如果排除掉因為語言原因對巴西人有天然吸引力的葡萄牙的話，我們能夠發現在亞洲踢球的巴西人是多于在歐洲踢球的巴西人的。
2024中超射手榜前十中有五名巴西球員
探源：巴西“全球雇傭軍”集團形成的多維原因
巴西能夠成為全球最大的足球雇傭軍團，其根本原因在于巴西過高的海外人才儲備，根據官方統計，全世界范圍內有接近10%的外援都來自巴西。[3]
這背后必然有十分豐富的原因，我們沒有辦法只借助單一理由來分析論證這一現象的形成。不過，我們可以從經濟層面、社會文化與政策角度以及足球競技維度三個方向，來對巴西足球雇傭軍團進行解碼。
巴西雇傭軍團的形成原因很復雜
經濟層面解釋：商業疲軟的本土聯賽和物美價廉的人才市場
無論在哪個領域，經濟因素都一定是勞動者選擇就業方向的關鍵因素，足球運動員也同樣不例外。
許多人指責巴西球員出國踢球是出于“貪婪”，是因為想索要超高薪水。而這其實是一種誤解。大多數巴西球員出國踢球的原因并非高薪的追求，而是欠薪的無奈。
剛奪得巴甲、解放者杯雙冠王的博塔弗戈奪冠后第一周就欠薪了
由于長期商業運營的疲軟以及運營水平的低下，巴西本土聯賽在十數年以來一直遭遇著整體性財政危機，從巴甲冠軍到降級球隊，欠薪、拖薪幾乎成了一種無法解決的常見現象。[4]
這種現象已經持續了十年有余，大量巴西球員無法獲得收入，不得不遠走他鄉到東歐和東南亞地區踢球。
冠軍球隊欠薪并非某一聯賽的獨有現象
同時，巴西足球人才市場的價格十分低廉，引進巴西外援一直是財政狀況一般的俱樂部的最佳選擇之一。
根據巴西球員的慣例，俱樂部只需要付1000歐元的薪資，就能夠簽下一名水平超過意丙聯賽的巴西球員。而如果是在東南亞聯賽的小球會，這樣水平的外援足以擔任全隊的戰術核心。[5]
葡萄牙俱樂部的全球葡語國家人才挖掘鏈
葡萄牙俱樂部的全球人才挖掘鏈也同樣是不可小覷的力量。作為非傳統足球強國，葡萄牙一直希望躋身世界足球強國之列。但是由于國土狹小、人口不足，葡萄牙在足球人才培養方面具備天然劣勢。于是，挖掘海外人才填補自身足球人才儲備一直是葡萄牙足球從業者十分關注的工作。
而說葡語的前葡萄牙殖民地國家一直是葡萄牙人才挖掘的重點對象。曾經的葡萄牙球王尤西比奧就是本菲卡俱樂部從莫桑比克挖掘的重要人才。
初代葡萄牙球王尤西比奧出生于莫桑比克
葡萄牙俱樂部針對前葡萄牙殖民地國家的人才挖掘產業鏈效率高且十分成熟，來自佛得角的納尼、來自巴西的德科和迭戈-索薩，無一例外不是這一鏈條的杰作。
同樣的，站在巴西球員的角度來說，這個鏈條的存在自然成為了一個關鍵的經濟動因。那些被葡萄牙人才鏈條所“卷走”的巴西人也給其他晚輩提供了參照。[6]
根據社會學家萊文斯坦研究移民問題的經典“推拉理論”（Push-pull theory），葡萄牙的人才挖掘鏈就是非常關鍵的“拉”的元素。
納尼來自佛得角
社會文化與政治角度解釋：傳統移民文化碰撞現代移民風潮
1990年代末，社會學家西蒙-施瓦茨曼（Simon Schwartzman）曾經對巴西多達2000萬名白人進行過血緣追溯問卷調查，其中超過一半的人都能清晰地指出自己的血統來源。根據他的調查結果，巴西白人有15.72%來自葡萄牙，有14.5%來自意大利，有6.42%來自西班牙。同時，德國、荷蘭、奧地利、波蘭、烏克蘭和俄羅斯的后裔也在巴西廣泛分布。
這些歐洲后裔不僅準確地記憶著自己祖先的來歷，同時還在巴西長久保持著與母國的聯系，并和其他母國后裔共同生活在自己的文化社區內。
東亞人聚集生活的社區——巴西圣保羅東方街
這種長達幾代人共同保持的母國聯系使得他們對歐洲有一種“回歸”的向往，因此，當他們一旦真的獲得在歐洲生活的機會時，那種心底的“回歸”向往會壓倒現實生活中一切難以適應的客觀文化條件，讓他們能夠比來自其他國家的移民更好地適應歐洲的新生活。
這是巴西這個移民國家根底里無法擺脫的文化傳統。前文提到的若日尼奧，他雖然生于巴西、長于巴西，但他是第三代意大利移民，他的家族在巴西始終沒有放棄意大利的生活習俗。當他選擇歸化加入意大利國家隊的時候，他不會認為自己是歸化球員，他認為自己是回家了。
同樣地，隨著作為“全球化的第三次浪潮”的移民浪潮席卷歐洲之后，歐洲人對待移民的態度也漸漸從保守急速轉向了歡迎。擺出全黑人首發陣容的法國隊也成為了被球迷調侃的對象。
而大規模使用移民球員的何止法國隊，他們的老對手英格蘭隊在 2020 年歐洲杯決賽派出的 11名首發球員中有 7 名都是外國移民后裔。根據移民研究機構移民博物館（Migration Museum）的數據，英格蘭26人大名單中至少有13人是二代或三代的移民。[7]
英格蘭隊的移民球員也已經超過一半
歐洲球隊對移民球員的大規模使用也同樣促成了巴西球員對歸化項目的向往，因為對巴西人來說，自己將不是新國家球隊里的少數派，這大大打消了巴西人內心當中對歸化他國的擔憂。
這一點在另一個運動項目——五人制足球當中更加突出。在2016五人制足球世界杯中，有多達25名巴西球員代表他國出戰。[8]
巴西人對海外球員缺乏關注和關心
如果說葡萄牙的挖掘鏈是萊文斯坦“推拉理論”中的“拉”的話，巴西國內的足球氛圍就堪稱是“推”了。
巴西有著極強的足球氛圍，但是他們的足球氛圍和歐洲主流國家一樣，都根植于基層社區文化，構成傳統的“球迷-社區-當地球隊-球迷”三方循環互動鏈。因此，在巴西人心目中，自己所在社區的主隊才是最應該關注的東西。
這種足球文化氛圍直接導致了巴西從體育媒體到基層球迷對海外球員的集體性漠視。這種漠視形成了一種推力，將海外球員從祖國推遠到了工作所在國，因為這些球員在工作所在國能夠感受到極大的關注。這漸漸導致部分海外巴西球員對母國認同度下降。同時在技術層面，也會造成海外的巴西球員不再繼承過去的巴西足球傳統。[9]
歐洲化的菲爾米諾一直被巴西本土部分球迷認為是拋棄巴西足球傳統的球員
同時，政策同樣是促成巴西球員走向海外的重要因素。
首先是多國籍政策。巴西是承認雙國籍的國家，歐洲許多國家同樣也承認雙國籍。這個政策給巴西球員接受歸化入籍歐洲國家提供了很好的支持。他們不必因為加入新國家而有壓力。
其次是移民政策，尤其是葡萄牙針對巴西人的種種優惠政策，使得巴西高技術足球運動員能夠較容易地拿到葡萄牙簽證，再以葡萄牙為跳板深入歐盟其他國家。
葡萄牙的移民政策非常方便巴西足球人才進入歐洲
競技水平維度解釋：足球產業的全球化使得歐洲聯賽居于核心地位，而南美聯賽徹底衰落
在上世紀中葉，各國足球聯賽還十分松散、《博斯曼法案》還未頒布的時候，足球產業還沒有全球化。那時，南美地區尤其是阿根廷和巴西的聯賽能夠完全跟歐洲聯賽同臺競技。解放者杯的競技水平也不低于歐洲冠軍杯。
1968年巴西桑托斯和德國拜仁慕尼黑的比賽中，已經離開巔峰期的貝利輕松穿襠過掉了貝肯鮑爾這位剛剛獲選的歐洲最佳球員。直到80年代，貝肯鮑爾還稱贊貝利是他見過最全面的球員。
同時，貝利也率領巴西桑托斯隊在洲際杯中先后擊敗了歐洲冠軍本菲卡和AC米蘭。
代表美洲的貝利贏了代表歐洲的貝肯鮑爾
世界各地的頂尖球員都傾向于在自己家里踢球，并不怎么愿意飄洋過海到其他大陸去比賽。終其一生效力美洲聯賽的球王貝利當然也是他們之中的代表。
另一位世界巨星，有“白貝利”之稱的濟科，整個職業生涯只在歐洲聯賽踢過兩年球。
貝利之后巴西的又一個世界巨星——濟科
不過，南美和歐洲分庭抗禮甚至南美稍強的格局從70年代末開始漸漸倒轉，那也是足球逐漸開始全球化的時候。隨著足球的全球化，商業操作大范圍地介入足球領域，足球漸漸從一種民間體育項目變成了具有文化附屬性的商品，南美洲也因為經濟能力弱、商業操作能力低的原因被歐洲足球拉開了差距。
從90年代開始，水平最頂尖的南美球員都紛紛離開本國聯賽，加盟更高工資、更高曝光度的歐洲聯賽，南美聯賽的水平迅速下跌。
水平稍高的巴西球員都不愿留在本國聯賽了
而21世紀之后，歐洲俱樂部甚至能夠直接把未成年巴西足球天才轉移到歐洲變成歐洲球隊自己的青訓隊員，這幾乎徹底打斷了南美聯賽競技的根基，使得以巴甲聯賽為代表的南美聯賽淪為了純粹的歐洲足球工廠。
這種兩方競技水平的徹底倒置，直接造成了巴西人才的流失，以及歐洲巴西外援的井噴。
結語
足球人才的洪流在巴西奔涌過剩，經濟的困窘、文化的暗流、競技的落差，如同三股強勁的季風，將大批巴西球員從本土吹向歐洲、亞洲的聯賽賽場。歲月悠悠，他們在異國他鄉扎根，其中不少人或經青訓歸化，或歷成年歸化，披上了他國戰袍，搖身一變成為足球戰場上的 “異鄉勇士”。巴西，就此成為全球足球人才輸出的巨擘。
巴西 “雇傭軍” 雖堪稱專業，可在歐洲與亞洲的綠茵舞臺上，卻似變色龍般表現迥異。故而，若有歸化巴西球員之念，定要如審慎的智者，權衡再三，精心籌備多重保障，莫要陷入盲目之境。
參考資料：
[1] 李世豪. 超越實用主義：歸化球員熱的冷省思——兼議新形勢下歸化足球運動員的路徑走向. 河北體育學院學報. 2023(2), p64-71.
[2] Rafael Dornas. Brasileiros que “viraram a casaca” refor?am sele??es rivais na Copa. Sambafoot（巴西桑巴足球網）.2022年1月.
[3] Exportador de talentos: Brasil é país com maior número de jogadores no exterior. Lance!（巴西朗斯！網）. 2023年5月.
[4] 姬燁. 巴甲球隊欠薪將被扣除聯賽積分. 人民網. 2015年3月.
[5] Brasil domina mundo do futebol com 1,2 mil atletas no exterior. R7 Esportes（巴西R7體育頻道）. 2020年12月.
[6] 紀念碑球場的看門人. 葡萄牙的“歸化”史——葡萄牙隊內的“巴西”外援是怎么來的？. 騰訊網. 2020年11月
[7] Rodrigo Nunes Lois. Diáspora da Bola: os caminhos dos imigrantes no futebol de elite. GloboEsportes（巴西環球網）. 2021年9月.
[8] Lúcia Müzell. Copa do Mundo de Futsal: brasileiros brilham nas Sele??es de outros países. RFI brasil（法國國際廣播電臺巴西分臺）. 2021年9月
[9] Gabriel Sulino Martins. A globaliza??o futebolística: a ida de jogadores brasileiros para o exterior. Ludopédio（巴西蹴鞠網）. 2019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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